玛 曲(二）

玛      曲
  

 作者   张翔里  （羌族）

                                                第二章            

    公元一六四九年八月的一天响午过后。
落日渐渐西沉，一抹晚霞把天边烧得通红。拥挤不堪的灌口至松潘茶马古道上，一缕烟尘滚起，一匹深灰色的陕驴背上稳稳地骑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正在趁着落日的余辉，由南往北狂奔而去。
     暮色中颠簸的陕驴背上骑着的商人摸样的青年男子，脸色略带灰黄，神情显得十分疲备和憔悴，只有那双深沉的眼睛仍透出少有的镇静和坚毅。为了躲避战乱他从张献忠败军部下农民起义军的战刀下绝处蓬生艰难地逃了出来，为此躲过了张献忠败军部下剿灭四川的一劫。他抛弃家人和无数辈人经营和开发的灌口东,西北部大片地区的土地和庶民百姓——噢，对了，那可是祖先在明朝时所册封的土千户封地，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感到隐隐地作痛。年迈的父亲老千户，权势，金钱，封地，百姓，女人，一切荣光都在倾刻间随着一缕上升的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逝去的一切显然已无可挽回，今后的道路怎么走？眼下还不得而知，一路上他时而凝目远眺，似有高渺出世之想，时而又低头沉思，似含无数痛苦。
     咆哮的岷江泛着白浪一浪高过一浪地向南滚滚而去，这人的一生也不就是如此而己，流逝的永远不可能再重来一次，就象人死了不能复生一样。这自然界中充满了无数的未知数和奥妙玄机，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渺小的人类是无能力抗衡这一切的。天地之间，震耳欲聋的岷江吼叫声此起彼复与南来北往的马帮们的歌声，争道的谩骂声，吆喝声，马蹄声，铜铃声融汇在了一起分辨不出彼此。古道上繁忙的交通运输给这闭塞的高原边城和沿途村寨的骡马店带来了内地的信息和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的故事，但是就在昨天发生的张献忠败军部下农民起义军剿杀川西坝子居民的事件在这里似乎还无人知晓，一切都好象没有发生，所有的人都在为生计而忙碌着，人们不知道灾难己慢慢地将降临到每一个生灵的头上，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己。
     张达骑着陕驴尽可能不与马帮们争道和发生争执，他一抛过去那种崇高的霸道行为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土皇帝行径，经过这次血与火的洗礼好象变了一个人，碰见任何人都是一付和蔼可亲的样子，见到马帮他更是礼让三分，遇见马帮们争道他更是按照这骡马道上的规距坚持下帮让上帮的古规，决不因为哪一帮的势力大而偏向一方，为此而招来西北帮：赶足人的极大不满，但是掌柜和把头似乎对他有所认识和了解发一发牢骚也就算了，但还得照办，因为他们得经常在灌口码头交货提货筹备进入松潘草地和甘肃，青海，西藏的物资。
川西门户灌口的土千户家谁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也是得罪不起的。于是，南来北往的马帮们就似乎对他的这种种行为传得神乎其神了，好象他就是这古道上的大帮主，以至于后来他在茂州城里躲避战火这段时间里，也有不少马帮的兄弟伙们冒名前来找他解决一些纠纷。但是他都能很好地利用这种亲和力和威望成功地化解了各种矛盾，并使他们得到某种帮助。
张达来到茂州宣慰使舅舅家里也是两天后的半夜时分了，他草草地吃过舅母为他端上来的金裹银的蒸蒸饭和山葱炒腊肉就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进入汉式客房睡去了。睡梦中他梦见了多少双求助的眼神和悲惨的嚎叫声撕裂人心，一股股鲜红的热血喷洒向天空又随之飘落在大地上，抢劫财物和杀人如麻的军士们挥舞着大刀，那一张张麻木而毫无表情的脸庞，是那般地凶残。火光和鲜血染红了天空的白云，上升的青烟很快与云彩融汇在了一起而将耀眼的太阳遮挡，仿佛之间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遭受了一场难见的浩劫，当他一觉醒来慢慢睁开有些干塞的双眼，已是响午过后的时分了。舅舅处理完公务回到家里，问明了情况后一家人哭的哭，骂的骂，偌大一个宣慰使官邸顿时乱作一团，同声咒骂这该死的农民军，这千刀万剐的张献忠及其将领。黄昏时分舅舅派带兵官和大管家两人骑上快马，星夜兼程赶赴灌口探听农民军下一步的进军路线，并处理姐夫家的善后事务，先后派出数批人马至今都渺无音信。自此人来人往，马铃声络绎不绝的繁荣古道突然之间萧条了，于是在这几千年来在这里靠古道谋生的人们不得不另谋生路，这生长旺盛的蒿草将昔日宽广的古道侵蚀得只能容得下单人通行就是最好的说明。
     就这样在几年后岷江流域的人们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清军潮水般地涌入四川，已彻底消灭了张献忠领导下的大顺政权的农民军，并夺取了四川这片肥沃的土地。听人说灌口千户所官邸己被农民军烧毁，封地内百姓和牲畜全部剿杀，房屋被烧毁，目前百里封地已成一片废墟。”
     康熙初年皇帝下诏：从湖广麻城一带大量移民入川耕种这片荒芜的土地，朝廷发放搬迁安罝费和恢复生产所需的费用，并实行减免三年税赋的鼓励政策，这就是历史上所谓“湖广填四川”的史实，于是川省盆地内普遍实行流官制度，这片实行了几百年的以夷人治夷人的封封制度在川西坝子彻底灭亡，土千户从此在川西平原地区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张达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选择留在舅舅身边充当幕僚。沒过多久舅舅又将松潘南路安土司之妹嫁给张达做女人，适逢乱世多事之秋，他也只得屈尊而寄人篱下，婚后两年儿子出生，于是取名张保昌，孩子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
     康熙末年甘青地区为争夺住牧之地发生大规模械斗，川甘青宣慰使率领军队前往弹压调停，不料与幕僚及护卫十余人在横渡黄河时不幸翻船遇难。
张达妻子得到男人遇难的消息后精神受到刺击，于是在一个多月后忧郁而亡，只留下了张家的这棵独苗苗。十余年后，新继任的宣慰使表叔带领日麦人，西番人土司和头人一行三十多人进京朝贡，他请求皇帝恢复张家在灌口的封地，并求皇帝册封外侄张保昌世袭土千户，但是遭到了皇帝的拒绝。
表叔回到茂州官邸后认为张保昌长期在自已家生活居住不是办法，于是更与松潘南路土司舅舅商量，将岷江河谷东岸的一块飞地十多户老民及土地交给外孙管辖和收取税赋，表叔又从自己辖区内划出两个寨子交给外侄，这样一来张保昌就有四，五十户老民,十余里地方的领地养活自己及家人了。
办妥这一切后表叔为张保昌在茂州城里张罗了一房亲事，将茂州城罗姓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张保昌为妻。结婚那天茂州城内举行了隆重的日麦人婚礼仪式，晚上还举办了盛大的篝火沙朗晚会。
婚后表叔将他们安置在了松茂交界处的古道傍边的这块土地上生儿育女，开始了新的生活。
     新的历史变革使张保昌失去了生活的优越感，但没有使他失去做人的尊严。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都一心牢记阿爸经常教肓自已重整祖业，恢复那失去的一切，但历史始终没有给他创造这个机遇和条件，他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古道上帮助马帮兄弟们调解一些一般的口嘴，山寨与山寨之间一般的争执纠纷，但时间一长又引起了舅爷安土司和表叔的不满，有干涉地方事务之嫌。到了这时张保昌才真正领悟到做人之艰难，做一个流落他乡失去封地和庶民的土司子孙更难，寄人篱下的痛苦常人是难以理解的。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寄希望于培养自己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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